关于陈丹燕的《上海的红颜遗事》

　　如果你读过陈丹燕的前两本书:《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你会想，陈丹燕对上海真是着迷啊，又写了一本《上海的红颜遗事》——还是老照片，还是在老照片旁加一段只关风月的点评，还是按捺不住要把今人的想法安进去，一定又是陈丹燕的上海。

　　如果你没看过那两本，就读这一本好了。它写了一个在上海出生并成长的普通女人姚姚的故事，说她普通，是因为她除了身世以外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跟无数小人物一样，她没能逃出命运，或者更确切地说，时代的咒诅；但那身世却像她的时代一样，有着一言难尽的无奈，讳莫如深的。这就像我们身边的某个人，可能是著名诗人的儿女，可能是逃亡富商的子孓，都因了那动荡的时代，饱尝身世之感。他们不肯多讲，不愿回首，因为痛的是生离死别，却淡漠了今夕何夕。于是，那并不久远的时代就慢慢像谜一样消失在风雨中了。

　　陈丹燕也是在试图重新认识旧上海的纸醉金迷以及它遗传下来的上海传统时，偶然遇到姚姚的故事的，那是在她差不多要把旧上海的咖啡馆、豪华酒店、老房子、法国城的旧街道、狐步舞、租界人迷恋奢华与优雅的怀乡病收藏起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续写着上海传奇的人，不经意间听到了他们命运多舛的悲惨故事。

　　姚姚的故事就这样以陈丹燕的方式开始了。

　　1944年，姚姚在离霞飞路不远的一家产科医院诞生了，她是当时电影明星上官云珠的第二个孩子。喜欢看电影的年轻人，或许会知道这位40年代走红的女演员，今天可能看到的她主演的影片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舞台姐妹》、《早春二月》等。

　　姚姚的爸爸已经不是上官云珠的结发丈夫，而是留洋回来的文人姚克，一个倜傥的苏州人，一个在当时上海很活跃的知识分子，在文坛有一群名人朋友，和鲁迅来往密切。他在剧团里干编剧，同时也导戏，写下了受人欢迎的《清宫怨》，当然文界的许多人都知道《清宫秘史》是他写的。姚姚出生时家境自然是好的，她的乳名是很西化的“宝贝”，还被明星妈妈带去一起演电影，乖乖的，像个洋娃娃。妈妈在家里立下了很重的规矩，要让姚姚从小成为教养严格的淑女，很小姚姚就开始学钢琴了，以至到后来，按照妈妈的意愿，她念的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并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

　　在陈丹燕叙述中，上官云珠只是姚姚的身世和背景，她的形象很模糊，一个明亮过、却又要在新中国小心做人的艺人，而她又差不多是从旧时代进入新中国数一数二的女明星。她的事情女儿知道得最多，却不能跟别人谈论，因为两位当事人都不在了，书中甚至听不到母女二人的对话。

　　1966年，大字报、抄家、红卫兵席卷了中国，穿得好看的姚姚被人当街剪开裤管，她却弯下腰，把剪成一块布的裤脚挽上去，看上去就像一条中裤宽宽的翻边。这时，姚姚认识了“抗大战斗队”的领袖人物燕凯。1967年秋，24岁的姚姚爱上了燕凯，那恋爱就像是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是那个以革命的名义铲除温软人性的残酷岁月少见的，爱得很疯狂。第二年春天，姚姚住进了燕凯的琴房，两个人在爱情里物我两忘。

　　1968年11月，住在学校里的姚姚被告知妈妈出事了，上官云珠跳楼自杀，姚姚成了现行反革命子女。然而这时的姚姚因为还有燕凯，还有爱情，才得以在惨痛的家庭变故中逃开去，她依旧是快乐的，甚至有人在人们已经不大敢进的西餐馆遇见过她和燕凯。没多久，姚姚辞别燕凯和同学们去了溧阳农场。一冬一夏过去了，燕凯被工宣队认定是反革命小集团成员，被逼交代材料，这个与姚姚真爱过的情侣在1970年3月，用剃刀切断脖子和四肢的大动脉、切腹死了。两年之内，姚姚的两个亲人都惨烈地告别了人世。姚姚知道燕凯死讯当天，头顶生出了一缕白发，过了好几年，她才能和人说燕凯这个名字。

　　1971年夏，27岁的姚姚，一个失去了父母爱侣、没有家、没有毕业也没有工作的年轻女子，依旧能用欢声笑语感染身边的人。她结识了比自己小10岁的大男孩凯凯，不到一年，姚姚又恋爱了，和凯凯，并且被学校查出有了身孕。俩人动身去了广州，偷渡不成，被遣回沪。1973年1月，孤苦无助的姚姚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抱都没抱一下，就让送人了。

　　学校进入了分配阶段，姚姚借住在一个好心的阿姨家，工宣队决定把她分出上海，说她这样的人留在上海影响太坏，这样分配是对她的惩罚。这个结果，姚姚拒绝接受，却又哀告无门，好心的阿姨陪着她等待命运的眷顾。

　　1975年9月，好心的阿姨终于帮姚姚解决了工作问题，把她安排在离沪很近的杭州。那天，下着小雨，姚姚骑车去各处朋友家辞行，在南京西路上，一辆载重汽车驶过来，驾驶楼门上的钩子挂住了姚姚的雨衣，她被压扁在马路上。

　　这就是姚姚令人心惊心痛的悲惨故事，一步步走向命运的圈套，像被施了恶毒的法咒。在上海说不完道不尽的心事里，姚姚的故事之于普通人又成了一段传奇，只愿听故事的人能听之动容，而不光为自己波澜不惊的日子添几声叹息。那不平常的际遇可是有血的代价的，想到这些，就不敢妄想有什么不平常的经历了。平安是福。(编辑：泓默 文/张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