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山摄影/文冰

　　对于历史，我内心充满着朝圣般的虔诚。楼兰归来后，我感到讲述祖先的事情比自己编故事更有意义。

　　在正源图书公司的办公室里，杜培华拿出了她特意为这次采访刻录的光盘。显然她不是操作计算机的高手，一切都是由另外一名小姑娘来完成的。小姑娘熟练地移动着鼠标，于是，一幅幅关于楼兰的画面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满眼的黄沙、干枯的胡杨、驼队、古城的断壁残垣，都给人一种难以言传的肃杀之气。杜培华在照片中的打扮像一个农村妇女，头上裹着一块红头巾，又瘦又干，脸上的水分似乎被沙漠的热浪给蒸干了。

　　杜培华的书《在楼兰》付梓，为了配合书的宣传，她不得不“抛头露面”，接受媒体的采访。否则，这位纪录片导演倒宁愿隐藏在镜头的后面，通过镜头来展现她的世界。

　　在沙漠里找到一枝船桨

　　1993年，杜培华和她的伙伴杨茂源一起到新疆旅行。他们的目的地是米兰，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丝绸古道上的一个遗址。过几天他们就要回北京了，坐在摇摇晃晃的吉普车上，维吾尔族人买买提的一句话改变了他们的行程，他说一个名叫阿拉木勒的98岁的老人认识一条一天就可以到达楼兰古城的路。

　　楼兰，一个让人多么激动的名字，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丝绸古道上的王国，在公元五世纪的时候突然从地球上消失。它的名字曾经在东西方最重要的典籍中被提及，1901年瑞典人斯文赫定在这里重又发现楼兰古城，神秘的楼兰开始掀起面纱的一角。但是楼兰位于沙漠的中心地带，那差不多是一个死亡之海，科学家彭加木和探险家余纯顺都是在那里神秘地失踪的，“如果在带的给养用完之前还没有走出沙漠，那将意味着你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因此当杜培华听到一天之内就可以到达楼兰古城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当晚他们就从县招待所搬到了一家最便宜的大车店，然后立即行动去雇了一队骆驼，并且买了一些必需品，其中有20个塑料桶、绳子、烤馕、一公斤糖，和5袋小青萝卜咸菜。在其后的六天里(这事实上是和原来的一天是有很大出入的，但杜培华已经不管不顾了。)老人带他们越过无尽的荒漠和沙丘，“这个没有方向的荒原在他心中像地图一样清晰，他们就像楼兰王国的保护人。”终于他们找到了那个废墟，叫做麦德克，在它的东面就是完全干涸枯竭的罗布泊的湖心。杜培华竟然在那里意外发现了一枝古老的船桨：“这让我险些晕过去，那个时候你会突然觉得与祖先有了一种联系，他们不再是史籍上的故事、纸上的传说，他们一下子离你这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

　　那次走出沙漠，回到库尔勒之后，当地的文化局长对他们说：“你们拍楼兰吧，快到发现楼兰100年的日子了。”

　　在楼兰，你可以找到“出了这个世界”的感觉

　　这部名叫《寻找楼兰王国》的记录片共8集，每集26分钟，总共不过200分钟，然而却历时四年，北京电视台共贷款给她250万元人民币。摄制组在最辉煌的时候曾经拥有过有100多只骆驼组成的三个驼队、两架直升机和一个排的武警，他们统统归杜培华这个女人来指挥：“我们从空中到地面拍摄了楼兰疆域内的所有遗址群，至今仍生活在楼兰疆域外面的罗布人，还有从楼兰出土的那些珍贵的书卷文物等等，总之，我们在令人迷乱恐惧的黄沙大漠中，在浩如烟海艰涩沉重的史料文献中，在中国以及海外一切有可能的地方寻找来自楼兰王国的真实信息。”

　　话说得很堂皇，只有杜培华知道自己当时远没有那么从容神气，她更多地在考虑这些人的吃住，而且免不了因为恐惧而担心，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考虑拍摄。但即便如此，杜培华仍然改不了她认真挑剔的毛病，为了要拍到一组胡杨林的镜头，她们曾经在深夜冒险钻进连当地人也没有听说过的古城，从沙丘里伸出的树根把比她人还高的庞大沙漠车轮都捅出了一个大窟窿。但是千辛万苦，他们找到的仅仅是一片枯萎萧索的树林，杜培华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尽管如此，杜培华没有想到打退堂鼓，其实，有很多次他们可以罢手，只要剪出一个风景片或探险片，一样能获得观众的认可。但是楼兰，楼兰依然是她这次拍摄的惟一目的。她用三年多的时间翻阅了大量的中外史籍：“对于历史，我内心充满着朝圣般的虔诚。楼兰归来后，我感到讲述祖先的事情比自己编故事更有意义，在祖先的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这些地方，她能找到一种灵魂的皈依，那是一种“出了这个世界”的感觉。在这里，可以回到人的本真，人是自然的生灵，和自然有一种完全的统一，千百年来，不变的景物昭示着生存的意义。

　　与人群保持着距离

　　在我的想像中，这个几乎领导了一场战争般的拍摄过程的女导演应该是豪爽有阳刚之气的。但事实上杜培华很害羞，不太善于表达自己，无论内心有多么丰富的感受，一到嘴边，总有一些生涩之感，她甚至会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而感到着急。似乎是为了弥补她这方面的不足，上天给了她两样更为锐利又得心应手的工具，笔和镜头，她的镜头感和文字感极好，《寻找楼兰王国》和随后获奖的《丽江纪事》的解说词都出自她手，另外，她还写小说，写诗歌，在写作中体验着快乐：“那种状态下，我不用与人交流，我是自由的，笔底尽可以汪洋恣肆，一泻千里。”而作为代价，在写作中驰骋一个星期之后，杜培华的口头能力严重退化，说话都是结巴的。这个女人可以不怕戈壁沙漠的烈日和沙尘，却极怕开会，她已经逃了数不清的会，甚至有时候人已经到了单位的门口，竟然掉头而去，逃之夭夭。

　　杜培华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十三陵的泰陵附近，那是一个废旧的粮店仓库，经过她的整理和修葺，变成了一个安宁的世外桃源，院子里栽种着玫瑰，阳光透过二层客厅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射进来，照得屋内一片灿烂。而视线所及，可以看到黛色的远山。她的家中堆满了各种古籍，这里既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工作室，同时还是她的“绣楼”，说到阵线活儿，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在今天进城的路上，她竟然花了80多块钱买了一大包针和顶针，如获至宝：“因为这些东西太难买了！”我不以为然，“你到天意批发市场里，这种东西应有尽有。”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杜培华居然问我：“天意在哪里？”

　　在大家不约而同地怀念女红时代的时候，杜培华似乎不必为此伤怀：“我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自己做的，我还会织漂亮的毛衣。”她曾经一个晚上就织成一件毛衣，然后在第二天就穿着它去了伦敦，“我的鞋也几乎都是手工做的，我还会纳鞋底，但就是不会绱鞋面，所以鞋是让家里的保姆做的，我还专门跑到延庆，那里有一个老太太鞋做得特别好，我就让她给我做，一做就是好几双。”后来老太太上了岁数，不能给她做了，这让杜培华一度感到很怅然。

　　驾驶吉普车的女人

　　杜培华有一辆绿色的212越野吉普车，行驶在靓车如云的北京，实在显得有些突兀和另类，但她很喜欢，这种车的座位比其他轿车的座位要高：“开车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前方车辆的顶部，我喜欢视野开阔的感受。”

　　采访结束的时候，杜培华邀请我们上车，她可以顺路带我们一段。在倒车的时候，吉普车剐了旁边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车主一脸怒容，杜培华则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一迭连声地道歉。她想赔人家钱，又没带那么多，想给人家自己的电话，却翻遍书包找不到自己的名片。杜培华一脸窘相，她的真诚、着急而又不得其法的样子让在场的人都感到好笑，就连车主的脸也渐渐由阴转晴。

　　忽然觉得杜培华很淳朴，她虽然很另类，但是却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如鱼得水，出了这个世界，她自己惶惑紧张，别人也感到她与周围格格不入。这样的人是敏感的，同时也是执著的，她似乎本来也不需要人们更多的理解，认为这样做有意义，就会“一意孤行”地去做。做完了一件事很平常，倒是别人会无休无止地探寻其中的动机和意义，说话经常辞不达意的杜培华干脆写了一本书，“省得别人见了我老问我，我都被问烦了。”

　　她开着车，坐在里面虽然很不舒服，但的确是高人一头，很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我们在三环路上由东向西奔驰。暮色中，远处的西山在明朗的天际划出一道醒目的轮廓。我忽然有一种期待，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吧，西出阳关，寻访楼兰，寻访西藏，多少人渴望在那里找回自己失去了的人的本色。我忽然对身旁这位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视前方的女人充满了崇敬之情，她的世界应该是饱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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