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书法家朋友知道我酷爱饮酒,就送我一条幅,上书: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钟在李先生。我把它挂起来,不
少人以为是“夫子自道”。其实,这是唐代诗人郑谷写给李白的诗句,只有诗仙太白才配得上“文星”、“酒星”之美誉;我
等俗物,虽也划拉几篇文章,也吃得半斤八两红星二锅头,但还不至于虚妄到自诩“文星”与“酒星”的地步。太白可以自比
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有这个资本。
而我只是从小受了父亲的影响,喜欢饮酒而已。我父亲其实是不能喝酒的,极小极小的杯子,前两杯刚好“染”
红两只眼睛,第三杯便连脖子带耳朵满头满脸地“涂”红了,而且不胜酒力地喘着粗气,不一会儿便歪着脑袋睡着了。但父亲
从来没有拒绝过饮酒。他经常说:富贵是福,吃喝是禄,富贵而不能喝酒吃肉的人是禄浅(不过,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公款
吃喝还没有大行其道)。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是滴酒不沾———包括啤酒、米酒、葡萄酒甚至香槟酒。记得我大哥十
几岁时曾经凑近酒杯闻过一次烈性白酒,居然晕头晕脑笑嘻嘻地醉了大半天。比较而言,我从小就有一种“能喝酒”的“优越
感”。
我最初是喜欢李白的豪饮。李白的豪饮不仅伴着豪言,而且颇多浪漫。什么“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旦须倾三百杯
”,什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什么“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
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即使醉得烂泥一滩,仍然“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你说他浪漫不浪漫?这是真名
士自风流,真的浪漫是学不来的。我亲眼所见多少“豪饮”之徒,不过是醉生梦死,把美酒喝成了秽汤。
三十岁以后,我又喜欢上了苏东坡的浅斟慢饮,尤其喜欢他对待酒的乐观态度。他把酒形象地比喻做“钓诗钩”
、“扫愁帚”。其实,东坡酒量很小,大约比我父亲的酒量略微大一些。我做过一个换算,以他的酒量———宋代低度酒的三
合———最多相当于今天的北京五十六度红星二锅头一两。据我估计,东坡写《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时,饮酒四
合;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时,饮酒五合,过量了,所以前半阙写得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后半阙写得清明朗澈缠
绵悱恻。一位和蔼,幽默,且才华盖世的坡翁,虽酒量不济,然而善饮,常常以“有点感觉”———即微醺之境为度。
善饮者,是人来品酒;不善饮者,则变成了让酒来折腾人。李白有诗:“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
,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他以天上有酒星,地上有酒泉,来证明爱酒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强调“
爱酒不愧天”。苏轼则更注重饮酒的情趣、养生以及不伤自然,改太白诗一个字,可谓“爱酒不亏天”。坡翁晚年十分崇慕陶
潜。对于嗜酒和返归大自然,陶潜说得更绝:“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一切尽在自己的用心体味之中,夫复何言!